城里呆久了,感覺傳統(tǒng)意義上的“年味”在逐漸淡化,過年似乎已經(jīng)很難喚起我們曾有過的激情了。我總感到現(xiàn)在過年沒有過去熱鬧了,傳統(tǒng)的東西少了,許多舊時的風(fēng)俗也被人們遺忘了。城里的年,愈來愈淪陷為一個簡單的節(jié)日,就像城里的月光,雖然還是那個月亮,卻和村莊的月光,有著明顯的不同。鄉(xiāng)里的月,濕潤豐滿,安安靜靜鋪排開的一個一個的小村莊,更適合月光的書寫與舞蹈。年,是一株植物,只有扎根在鄉(xiāng)間的沃土,才會枝繁葉茂;城里的泥土,參雜著水泥與鋼筋,容不下它瘦弱的軀干。故鄉(xiāng)深處的年,透露出植物的溫馨,鄉(xiāng)間的年,土酒一般醇厚綿長。
一進(jìn)臘月,算是邁進(jìn)了年的門檻,隱隱約約的炮仗聲,敲開了“年”這首民樂的前奏。于是眾多的人行走在路上,他們朝向村莊,回家過年,成了冷寂的冬天最溫暖的主題。
鄉(xiāng)下的年,最為忙碌,掃房子,祭灶,磨豆腐,蒸年糕,包餃子,有能力的,還要?dú)⒇i宰羊。
選一個晴和的天掃房,除了衣櫥衣柜這樣的大物件,炕頭的被子,鋪炕的毛氈,梳妝匣,油瓶子,鹽罐子,瓶瓶罐罐,都放到院落里。院子里像是開了家雜貨鋪?zhàn),那些沒事可做的雞呀,狗呀,也過來湊熱鬧,亂哄哄一片。掃完房,瓶瓶罐罐清洗一遍,土炕上鋪好新鮮的席子,一樣一樣搬回去。家里留滿了土灰的腥味,整體上看卻煥然一新,明亮整潔,所有的家當(dāng)都站好了位置,等待著年的到來,角角落落展現(xiàn)著一副除舊迎新的氣象。
做好的豆腐青白如玉,切成方方正正幾十塊,一部分拿到屋外凍凍豆腐,一部分放到缸里用粗鹽腌了,剩下的熱熱現(xiàn)吃。
蒸年糕,先把黃米碾成面,將碾好的濕面用開水潑,然后鋪撒到屜上,鋪撒一層面,放一層泡好的紅棗,花豇豆,最后上鍋蒸。年糕蒸好,冷卻下來,切成一塊一塊頂著紅棗金燦燦的年糕。
蒸饅頭,白白的饅頭上用筷子頭戳上紅點(diǎn)子,細(xì)心的人家,把饅頭蒸成魚形,刺猬形。
炒葵花籽,花生,也是自家用細(xì)沙,在大柴鍋里慢慢地翻炒。
年,少不了一道一道的工序,這些繁文縟節(jié)把年推向了高潮。灶屋里總是熱氣騰騰,土炕總是燙燙的。
年的議程,銘刻在童謠里,一輩一輩傳唱下去!岸,糖瓜黏;二十四,掃房子;二十五,做豆腐;二十六,去割肉;二十七,宰年雞;二十八,把面發(fā);二十九,蒸饅頭;三十晚上熬一宿,大年初一扭一扭!背@童謠的孩子,長成父親,父親再把這歌謠教唱給兒子。年,就這樣規(guī)矩下來,就成了地地道道的年。恍然明白了這些講究,這其實(shí)是一種敬畏與感恩。鄉(xiāng)間的年不單單是年,這年要感謝贈予五谷的土地,感念著逝去的先祖。這年,是鄉(xiāng)間的一種誓言,是樸素的祈求與憧憬。
如今,雖然傳統(tǒng)意義上的“年味”在逐漸淡化,但曾經(jīng)的記憶卻是揮之不去的。那時候的春節(jié),孩子們當(dāng)然是最快樂的。接近年底,就開始扳著指頭數(shù)天數(shù),怎么還不過年?心兒就像被小貓抓似的。
鄉(xiāng)野安靜的夜里,偶爾會響起一兩聲的爆竹聲,雖然很輕,很遠(yuǎn),稀稀落落,但響在空曠的鄉(xiāng)間田野,卻是異樣的清脆、清晰、清新,絕不會打擾任何人的睡眠,家中的老人們往往會念叨一句:“喲,有點(diǎn)兒年味了!边@種聲音在尚未成人的我聽來,簡直就是件美妙的事。
伴著裊裊的青煙,空氣中流淌的也是濃濃的年味。處處都在殺豬宰羊,鑼鼓喧天、鞭炮齊鳴的喜洋洋的景象!皇天臘月黃道吉日多,嫁女的娶媳婦的比比皆是,圖的就是大吉大利。被年味樂得不行的人們,還會提著年禮探親訪友,那可是一件讓孩子們樂不可支的事,就意味著不僅能飽餐美食一頓,而且受寵若驚般地被視為上賓,可以盡情地吃,大膽地玩,些許的放肆、淘氣也不會受呵斥。
祭拜祖宗是過年前的頭等大事,上墳的時間一般沒有固定,但約定俗成在除夕前。人們要提前帶上祭品到自家的祖墳上去燒紙上墳,以示過年了,請逝去的先人的神靈回家來一起團(tuán)圓,這是咱們中華民族敬重先祖不忘根本的體現(xiàn)。我記得小時候,父親帶我們?nèi)ソo曾祖父等祖輩上墳,父親擺好祭品放了鞭炮,兩膝著地便磕頭祈禱:過年啦,給您老人家送錢啦,置幾件暖和的衣服,過年別凍著!”。兄弟姐妹也學(xué)著大人的模樣,跟著磕仨頭說:“老祖呀,回來過年哩!”,長輩就會訓(xùn)斥我們:“娃子咋能跟大人學(xué)哩?”這件事,很長時間成為全家人的笑話。
貼春聯(lián)大概是一年里最后要做的工作了,家里的小孩早早地就被大人安排好了,有分工給大門清潔的,有打漿糊的,有數(shù)門頭的,十分熱鬧。貼上了對聯(lián),門楣再貼上一排花花綠綠的廣門箋兒,即便是再舊的木門也給人一種煥然一新的感覺,那飄搖的廣門箋兒,讓人想起天津的楊柳青年畫,特別是兇神惡煞般的門神,印象最深。
年夜飯則是全家人的壓軸戲,令各家的小孩垂涎欲滴,感覺什么都好吃什么都對胃,平常見不到的菜肴都會上桌,更重要的,還是家人和和美美歡聚一堂的喜慶的氣氛。魚是必不可少的:年年有余!豆腐也是必不可少的:豆腐斗富!飯桌上,小孩們?nèi)徊还艽笕说脑掝},狼吞虎咽,長輩們一邊把酒言歡,一邊說著當(dāng)年的收成情況。吉祥喜慶中會聊到很晚,而這時窗外的鞭炮聲已響成一片了,各家的兒童,男的女的全出來了,爭先恐后放著煙花、炮仗。大人則擺上撲克、麻將三五成群地圍坐在一起,開始通宵達(dá)旦地牌局。一夜連雙歲,五更分二年。零點(diǎn),新年的鐘聲敲響了,絢麗的煙花次第開放,接年的鞭炮聲此起彼伏。守夜的家人,哪怕是正在打牌的人,都會傾巢出動涌到院里,擺上煮好的水餃、湯圓,點(diǎn)起長長的鞭炮,迎來新的一年,所有房間的燈都徹夜長明,直到送年后才會熄滅。
喜氣洋洋的人們,不管年夜睡沒睡好,大年初一的早晨,都會不由自主地早早地起床,穿上新衣戴上新帽,準(zhǔn)備迎來送往、走親訪友。家長則反復(fù)交代小孩:別滿嘴跑糞,要說吉祥的話,逢人三分笑,見面就磕頭!一不小心把碟子、碗啥的弄破了,家長也不會埋怨的,反而哈哈大笑:碎碎平安!孩子們則會在家長的帶領(lǐng)下去給親戚長輩拜年,孩子們則會興奮地蹦起來,因?yàn)榘菽昕念^后,能美滋滋地獲得一小筆壓歲錢。
鄉(xiāng)間的年現(xiàn)在精簡了不少項(xiàng)目,但框架沒變,人們依舊按著老規(guī)矩一樣一樣地來,大年初一起五更,放炮仗,吃過餃子,一家一家地串著拜年。物質(zhì)生活富裕了,年糕還是要自家蒸,紅紅的對聯(lián),喜慶的窗花,還是要貼上去,舊色的鄉(xiāng)間泛著紅暈,生動而活潑。鄉(xiāng)間的年,其實(shí)是繼五谷收獲之后,晚收的一成莊稼。長在鄉(xiāng)間的年,是來自故鄉(xiāng)的一聲悠長的呼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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