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過來！”父親一聲斷喝，震麻了我的雙腿。

　　“大柜里的東西呢？”父親的大煙袋鍋里閃了一下。

　　“啪！”一煙袋鍋?zhàn)由溥^來，我的禿頭上煙花四濺。

　　那一天，是1972年的八月初十，也就是我6歲大壽的第三天。

　　真的，倒不是那一記煙袋鍋?zhàn)诱疹櫟贸浞植抛屛矣浀哪敲礈?zhǔn)，是我不明白那塊月餅為何似石頭般堅(jiān)硬，非要用錘子敲碎方能大嚼而后快,也不明白一向取腚不取頭的煙袋鍋?zhàn)�，為何偏偏超常�?guī)發(fā)揮了呢。要知道，我的禿頭盡管很亮，可畢竟不是搗米用的杵頭子啊。

　　“禿羔子，我再叫你撒謊！”煙袋正欲再接再厲，被母親亮出的笤帚疙瘩攔住了去路。我乘機(jī)哇地大哭起來。

　　趕完了集，母親正往大柜的底箱里放著什么。“咯咯咯咯，我的天啊，這十五還沒過，小風(fēng)倒尖冷起來啦！”麻臉六嬸晃著碾盤大腚隨風(fēng)扭了進(jìn)來。

　　說實(shí)話，我害怕六嬸不是怕她臉上密集的麻坑，怕的是她始終用二目圓睜和聲若破鑼來表達(dá)感情，還有那幾顆和父親的煙袋鍋?zhàn)右粯娱W亮的金牙。不過啊，她會(huì)保媒，喝上二兩小酒還會(huì)挽著蘭花指唱幾句“鋦盆鋦碗鋦大缸”，臨了做一個(gè)秀姿造型，飛眼問人：“你看若何？”而深受醉漢們的喜愛。

　　我還不記事時(shí)，患有較重哮喘病的大姐，就是靠她的幫忙找到一家患“窮病”的主兒。是啊，在那個(gè)年代凡是沾上窮、殘、丑的，哪個(gè)敢不指望媒婆牽線搭橋，何況媒婆這類人，在保媒的同時(shí)，往往還兼職著“打破鑼”，六嬸家不年不節(jié)的能冒出肉香味，在這里也可以得到較好地說明。

　　母親正想問六嬸搽的什么這么香，不料六嬸噓了下鼻子：“呵呵呵，你看我真是饞貓鼻子尖，大嫂買了什么好吃的這么香��？”眼睛已鎖定大柜。

　　“還能有什么，這不是快過十五了，趕集買了斤月餅。”母親也許想到了什么，“你看我這人，只顧得說話就沒請(qǐng)你嘗嘗！”手底氣不足地向箱底摸去。

　　“瞧大嫂說的，說句笑話還當(dāng)真了不是。我是看你家孩子的饞樣，你說你，就那么會(huì)過？就不能給孩子吃點(diǎn)！”六嬸麻利地接過那塊油漠漠、冒著釅釅香氣的月餅，利落地一掰兩半，破天荒地叫著我的小名“永憨！快接著，別饞犟！”

　　我正驚嘆著六嬸的指力，“恩！恩！”母親趕緊裝著清嗓，眼睛向我射出警告

　　小孩不經(jīng)老家兒的允許，是斷不能吃別人東西的。這在我們那里，早以是不成文的規(guī)矩。我作為典范，曾一度得到過包括六嬸在內(nèi)的街坊鄰居們的認(rèn)證和推廣。母親的警告，分明是發(fā)生了偷吃事件后對(duì)我產(chǎn)生了懷疑。

　　“姑奶奶，你吃吧！我不愛吃月餅！”我熟練地背誦著母親的灌輸，只是增添了六嬸一向喜愛的自稱，也算是對(duì)她不叫我羔子、禿子的回報(bào)。

　　“看看！已經(jīng)掰開了你不吃，你不吃嬸兒可吃啦！”六嬸說到做到，鯰魚似的大嘴一口咬去了大半，“這什錦餡的，也挺好吃！”

　　鯰魚嘴一張一合地用上下唇清理著粘在牙上的殘?jiān)�余末，金牙忽閃忽閃地榮耀著六嬸。

　　說實(shí)話，在好長一段時(shí)間內(nèi)，我羨慕并崇拜著她那能說會(huì)吃的大號(hào)金口，經(jīng)常努力著著想把嘴練大，以方便以后去吃四方。

　　六嬸見母親并沒拿出第二塊的意思，隨手在煙笸籮里抓了一把旱煙，裝進(jìn)繡著粉花的煙袋荷包兒：“大嫂你就別送啦！咯咯咯……”會(huì)轉(zhuǎn)彎兒的笑聲，出了院門還被風(fēng)送回屋里。晚上，在母親織花邊的小棒槌兒演奏的催眠曲中，我似睡非睡。

　　“買了？”父親搓著草腰子。

　　“唉，剛買回就被六媳婦吃了一塊。”

　　“這六子家的，臉皮真厚！不就是大家伙把她慣的！東吃西吃的！”

　　“那有啥法兒，聽說她在坡子家吃了兩塊哪！再說，咱那二小子也老大不少了，咱不還得用——”,

　　“我就不信！”父親截過話，點(diǎn)上了煙，“我就不信沒她咱能打光棍！”

　　“別說沒用的，想想怎么分吧！”母親有些不快。

　　“給看馬棚的老苗頭一塊，你弟家一斤，明天大女婿也該來了，也得兩塊，咱蓋房三叔幫了那么多忙，怎么也得半斤吧，加上六媳婦那塊，合算走了……咱就剩一塊啦！”父親聲大起來。

　　“叫啥叫，沒看孩子睡了！”母親輕聲怨著，“六媳婦要是不吃，咱家正好兩塊分八塊。唉，實(shí)在騰不出錢買了，咱倆還是裝著吃去年剩的兩塊老月餅吧！”母親無奈拿出了第二手準(zhǔn)備。

　　“雞腦子！”父親打斷道，“哪還有兩塊，不是讓永憨偷吃了一塊么！”父親嗑出了煙灰。

　　“你也是，孩子偷塊老月餅嚇唬一下就得了，值得你下那么重的手？唉——”母親在眼角擦著什么。

　　“你以為我想打啊，不是因?yàn)樗�說謊么！”接著，我聽到父親那熟悉的臨睡前發(fā)出的沉重嘆息。

　　也許是父親那一煙袋鍋?zhàn)拥撵`力傳感吧，如今每到中秋，盡管對(duì)各類月餅失去了食欲，但總會(huì)想起那塊堅(jiān)硬似石的月餅，每次心底都會(huì)生出陣陣傷感和隱痛。我曾試圖去忘掉它，但常常通過六嬸被喚醒，只得努力去忘掉六嬸，又常常被一些事觸起。實(shí)在是不甘心。